紫竹是杭州一家跨境电商公司的HR,主要负责高管招聘。2022年11月,他收到了裁员通知。消息不至于令他太惊讶,一切早就有迹可循:2021年年底,他所在的这家公司开始裁员,公司不再招新人了,招聘HR这个岗位因此变得冗余。
裁员的“坏人”角色,通常都由HR扮演。有时,被裁人员会将情绪“迁怒”于他们。但他们也是企业的一“员”,也会被裁。
入职两年多,紫竹感受着过山车般的冲击:3年疫情、俄乌战争……公司的跨境业务深受影响,员工人数从1000多涨至数千再落回1000多;招聘行业也越来越“卷”,简历如雪花般涌来,岗位却似有非有……被裁之后,他和每个个体一样,需要重新思考出路:去小公司?离开杭州?或者彻底转行?和每个被时代巨浪推到岸边的人一样,面对两难境地,他在不甘心与屈从于现实之间来回纠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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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下是他的自述:
2022年11月的一天,上午10点左右,我在公司的内部系统中收到会议邀约,HR老大预定了一间会议室,要和我谈谈。我心里有点打鼓,通常情况下,我们在业务上有对接需求,都通过内部软件或电话沟通。把我邀请到会议室,这让我意识到,可能不是业务本身出现了问题。
我对裁员有预感。我是负责招聘的HR,坦白说,那段时间我确实没什么招聘工作了,因为没有需求了。我更多是在做一些行业研究,收集信息什么的。以前工作量饱和时,我的工作安排会细化到每小时,无论是对接招聘需求,还是跟候选人做沟通,基本都要提前一周或三天做规划。但在当时,我有非常“充裕”的时间。但我又想,正当年底,怎么着也会等到来年再裁员,没想到来得这么快。
那天进会议室,是我先开口的:“难道是跟我谈裁员的事?”话一出口,领导有些惊诧。很快,他笑着跟我说:“你怎么猜到的?”这6个字印证了我的想法,我有点震惊,还有点失落,心跳加速。心情慢慢平复后,我又有种心中大石终于落地了的感觉。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:这个节点被裁,铁定拿不到年终奖了,我一年的努力白费了。
由于我一开始就把题点破了,接下来,我们的沟通没有围绕裁员展开。我们分享了一些彼此当下的状态,领导建议我缓冲一段时间,更新一下简历,他也会帮我推荐一些机会。
结束谈话后,那天中午,我还是正常吃饭、午休,下午就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上,同时做一些交接,但其实也没什么好交接的。我开始打包东西,在剩下的几天里,把它们一点一点带回家。与此同时,我还更新了简历。我当时想,不管是休息一段时间还是找工作,先把简历挂出去,这样猎头或甲方的HR有需要就会来找我。
但现实是,工作机会非常少,我一星期最多接到两三个电话。在过去,如果我想换工作,只要开放简历,每天都会收到猎头或HR的电话——各家公司降本增效前,都是通过电话直接联系候选人的。现在,大家不打电话了,一般都在线上留言,如果你恰好看到消息,双方再进入下一步。这是完全不同的招聘体验。
当时我有机会在公司内部转岗。虽然我有这方面的能力,但转岗后要经常出差。那时,疫情管控还没完全放开,出差需要不停地做核酸,我的生活节奏会被打乱。我是一个不断寻找工作与生活平衡的人,内心抵触频繁出差以及与家人的不断分别。另外,从现实角度看,那个节点被裁,我还能拿到N+1赔偿,用赔偿金给自己放几个月假。出于这些考虑,我还是选择了离开。
我属于公司HR体系中招聘团队里最后一批被裁的人。2020年,我刚加入这家公司时,HR团队有100多人,到现在,只剩下不到30人了,招聘团队全部解散了。这也好理解,当公司大裁员,大基数变动时,每个模块的人都会跟着变,HR也不例外。只是招聘团队会变得更厉害些。因为招聘团队的目标就是不断引进新人,有点像妇产科负责接生的医护人员,但现在不需要招人了,招聘团队首当其冲就要被裁。
我在这一行工作了近10年。我很喜欢招聘行业,一来,你会不断沉淀自己的招聘体系方法论。二来,你可以跟不同的人打交道。第三,你会收获成就感:你不断地帮甲方公司招到人,同时帮助他人在职业困难期找到工作,度过职业上的挑战,我觉得这是很有价值的事。
我不是人力资源科班出身。毕业时,我去一家朋友开的创业型公司,帮助他们建立了整个后台体系。后来我想进一步提升自己,就去做猎头。再后来,我进了一家互联网大厂。2020年下半年,我加入了这家公司。
我在这家公司主要负责高管招聘。很多高管都是中年人,在这个人生节点,他们也许从异地来杭州,在一座城市生根发芽了,也许他们买了房子或车子,背上房贷和车贷,也许他们刚有了孩子,养育孩子需要很多钱……他们很看重这个机会,同时又顾虑家庭因素,我会帮他们了解一些当地政策,包括住房、教育、税收等,去帮他们做信息梳理,看看能否通过我,让他们得到想要的工作机会,同时兼顾家庭。
每个人在职业上面临的困境是不一样的。年轻人会很在意薪酬上两三千块钱的差距,尽管这些钱税后差不了多少,但它有时能解决一些房租问题、恋爱成本,在我的权限范围内,我会尽量跟公司争取,把这个钱给到他们。
我和很多招进来的人成了朋友。这一波被裁人员中也有高管,他们会主动来找我。他们不是希望我去帮忙争取些什么,而是来跟我道别的。我们通常会到公司楼下的咖啡厅或河堤散步。我们不再聊公司的事儿,聊得更多的是接下来的职业走向。面对不可逆的状况时,我们都不希望纠结于过去,而是想接下来该怎么办。
去年秋天,我和一位40岁左右的、被裁的中年男高管在河堤聊天。我们一句话也没说,他静静地盯着河面,看了很久,我能感受到他的茫然和无助。他们这些人倒不会因为裁员就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,但他们大部分人都挺茫然的。工作三五年的年轻人可以轻盈地转换赛道。但对他们来说,换领域的成本很高,挑战新机会的难度也比较大。如果想创业,成本同样很高。
这和行业也有关系。我们公司是做跨境电商的。2020年下半,我刚进公司时,公司大概有1000多人,虽然当时疫情已经爆发了,但公司业务相对比较稳定,还处在上升阶段。但接下来的国际局势变化,让进出口贸易大受冲击,我们公司也受到很大影响。我在公司的两年多,公司的发展曲线相当于1.5个“M”型。
在过去,从事这一行的人,从A公司跳到B公司,再到C公司,甚至跳到Z公司都没问题,他们拥有很大的选择权。但在业务不断萎缩时,很多公司都关闭或不招人了,这一行业的岗位专业性强,不是通用型的岗位,这些被裁掉的人,就会比较迷茫。
大环境的变化当然也体现在招聘上。刚进公司时,我们经历了一个快速扩张期。当时除了招聘高管,我也帮忙做一些大批量的招聘。我们会在网上发布职位,会找猎头,会有内推渠道,也会做一些广告投放。
那时我们很少有时间去看那些主动投递的简历,扔一半留一半的现象确实存在。每天只有那么多时间,简历那么多,根本处理不完,只能放着,等系统到期自动释放。公司最多时有好几千人。2021年8月开始,公司业务不断萎缩,我们不再那么快速地去招一个人,以前1个岗位,我大概面试10个人,后来1个岗位,我可能会面50个人。你有更多时间成本,你没那么着急,你想找到真正跟岗位契合的人。现在,我们公司差不多剩下1000多人,等于我去的时候有这么多人,走的时候又是这么多人。
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了两年多,有非常多不舍。我一直表现还不错,周围的人也挺认可我的,最后得到这样一种结果,心里挺不是滋味。但后来一想,公司要长久发展下去,在这个节点,如果能节省一些现金流或经营成本,少出一点钱,度过难关,也是能理解的。
据我观察,市面上的裁员大概分为三个阶段。第一阶段大概是2021年年底,很多人从大厂被裁,开始找工作,有大量简历涌来。第二阶段是沉寂期,简历相对少一些,一部分人发现工作真的不好找,市场饱和了,干脆先给自己放个假,不再盲目投递简历,还有一部分人是不敢主动换工作了。第三阶段,一些公司的岗位只是挂在招聘软件上,看起来这家公司还在招人,但岗位本身是似有非有的。
裁员刚开始时,看着身边的人一拨拨离开,但仍有几位招聘HR同事在,我能保有一些安全感。又过了一段时间,我的工作负荷越来越小,我就在想,这一天迟早会到来。后来觉得,2021年年底被裁掉的那批人,会比后来被裁的状况好一些。因为2022年年初,还有一些公司在招聘。
我有位同事就是2021年被裁的。他当时还在试用期,被列入第一批裁员名单,大家也都理解,他可能还没有做出很多成绩,站在公司的立场上看,赔偿金也会相对少一些。他利用这个时间差,不到一个月就拿到一家大厂的offer。我虽然又在公司待了一年多,坚持到最后才被裁,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,机会越来越少,也越来越卷了。
过去,招聘HR领域,用人单位主要看工作经验。后来,一些公司开始要求招聘HR得是研究生学历,但如果你学历很好,却缺少工作经验,或者过去的工作背景没有那么好、做的东西没有形成方法论,这些情况下,你也会在面试时遭到挑战。
招聘HR们在一起,有时也会互相调侃,说招了这么多人,也没给自己带来福报。我那天听说,一位HR朋友,从去年年底开始,在杭州看了一圈机会,没找到工作,现在准备回老家了。
我也会想我的出路到底在哪里?再找工作,我可能不得不低头。因为我自己是HR,面试时,偶尔会遇到一些情况,让我觉得对方HR没那么专业。这些时候,我会觉得有点好笑,但更多是失落。再进公司,我可能要同时做业务HR,无法专注在招聘本身了。
大环境变动,也许只做招聘HR这条路真的走不通了。如果还想做招聘,大概只有几条出路:从一线城市回到二三线城市,从互联网公司转到传统企业,一些食品饮料加工企业还有招聘需求。但从大公司出来,很多HR其实不愿意再从小公司做起,不是缺少能力,而是随着年龄增长,大家都会希望自己的生活更稳定些。我目前也不太考虑离开杭州,我在杭州买了房,定居了,不太想跟另一半分居。要么不得不转型,转去做培训或业务HR,再或者去做别的,彻底跟HR职业说再见。